晨光初染了窗扉,暖色的帘布后,稀薄的空气里都还存留着清冷与朦胧,万物初醒。窗外甚至没有鸟鸣声。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处于一片寂静之中。此时此刻,突地有一声雄浑壮阔的呐喊平地而起,如冬雷般波澜起伏充耳而来将我们从沉沉地酣睡中唤醒。一个声音高喊着:“张斌!张——斌——!!”我睁大了困倦的双眼,想在半梦半醒的迷茫中听清楚这位好汉喊得是什么,却在听到他的喊话后卷着厚厚的被子笑成棉花团儿。那雄浑的男高音荡气回肠地吼着:“张斌,把我的包子拿下来!把我的包子拿下来啊!”我蒙着被子笑到前仰后合。后来猜测也许是作业队的人忘带了工具包,但是当时我实实在在地听见他喊得是包子。
那声音气贯丹田绝非长年熬夜坐办公室的管理人员能发出的。于是便想着,等张队回来我一定要问问他早上的男高音喊得到底是什么。然而时光飞逝,太阳缓步随云归,弦月妙姿登屋檐。午饭不见张队归,晚饭亦不见他。等到我都重新饿了才在楼道里看到他疲惫而归的身影,我哪里还有谈笑的想法呦。“一个月有25天晚班。生活就是干活,宿舍,哎!”他曾经这样感叹。凌晨4点还有抢工吗?我不敢问。再晚些时候,电梯旁边就会有一波波的上海调度所员工在出行吧,不问了。
生命虽然是连续的场景,你我能记得住的却是声音和画面。那些句子和画面在记忆中深刻,最终塑造灵魂、成就性格。虽然我对于一些场景无法记忆,对一些言语和画面的记忆却恰恰太好。很早以前便想写“南三”,可她很难描绘。剧烈而激昂的生活总充满画面感,像枯燥地爬上遍布突兀岩石的山坡后印入眼帘的壮丽山川般令人目不暇接。人们看钱塘潮是因为它猛烈而难得一见。而倘若钱塘潮终年如一,那么钱塘该如何去描绘才有人看呢?上海调度所这样仿佛永不间断、日复一日地忙碌又该如何描述?
以笔倾诉吧,说说我所看到的一幕幕。记得三年前我刚分来,那时候我们还叫做南京三电迁改,那个时候刘总还穿着帅气的西服;孙主任还很年轻;赵总的身影还在风风火火中带着矫健干练。
前年除夕,刘总带着我们所有仍在奋战的员工吃年夜饭。饭前他坐在沙发上和人谈话。灯光下一双寻常的皮鞋擦出了黑曜石般的墨亮。我低头对比了一下我那布满尘埃仿佛小山沟里出产的灰皮鞋,复看了看对面的光芒,微笑着拿起茶壶倒茶。然而什么宝剑锋从磨砺出,皮鞋光自打油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之类的话就仿佛银行里滚动的字幕般在我脑海中滑过,内心里因惭愧而生的两行清泪一席饭都没有流干。然而从新工程开始,我身边的人里面干净整洁的没空考究了,风华正茂的迅速衰老了,身板儿矫健的慢慢脆弱了。也许是财务很少去现场的原因吧,从南京来到上海调度所,中午看到的是还在讨论工作的他,傍晚看到的是回到驻地时疲倦的他。财务们都是怀着内疚去敲门的,虽然我们知道明天早上一大早便有人会不断重复我们的动作,可是字还是得及时签完。有次经理签字,我在一边看到他的拖鞋,脑子中突然回忆起两年前笔挺的西装和那双皮鞋的光芒。
从去年五月起,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像按了快进键,忽地一声就飞了出去,快得好像点了火的神七,嘈杂地犹如呼啦扑来的候鸟群,扑朔而磅礴地迎面掠过又转眼离去,留下一地的鸡毛蒜皮让我们徒增感叹。前些天因审计回到南京老项目部,三年前我们年轻英俊的孙主任在展板上笑得郁郁葱葱,对比从沪昆回来后我看到的他,那就是一声叹息。那白发丛生,眼睛里面全是红血丝的人是谁?那时我刚到上海,他对我说:“你去跟辰辰住。”除此之外仿佛连说一句多余话的劲儿都不想再使。我注视着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说:“孙主任,您看看您的皮肤诶……”他甩甩头摇摇手,持着文件夹迅速远去唯留下一道忧郁地余音,“哎呀,不要提了,哎呦……”。
还有三个月前的画面和声音,三个月前我吃完晚饭去刷碗时看到赵总左手一个餐盘,右手捂着腰以痛苦的姿势一拧一拧地向着水池走去。我快步上前问候,结果他居然说:“走路走太快,闪着腰了。”我却因为这句话很受打击。犹记得三年前的“南三”那一幕,有一个青年依靠在门口,高喊了一句:“我宁愿我做出来没有人要,也不愿意别人要的时候我拿不出来!”当时他在忙审价。那一嗓子让当时对待工作的精神处于形成期的我醍醐灌顶以至至今对他的崇拜与尊敬未减分毫。是的,虽然我做不到他这样,但谁不希望自己身边有这样的同事呢?我希望在我困惑的时候,身边能看到有人闪着光在前行而不是转眼就看到有人锁眉叹息;我希望在人生的战场上,能看到有人横刀立马所向睥睨斩尽困难以伤为荣,而不是持画戟骑赤兔还抖似筛糠;我希望我行于茫然时,有人告诉我,铁甲依然在!有他们这样的人在身边,奉献就是理所当然。此事止于此,于是我再能为企业,再为我的经理部做点儿什么?思想一瞬间,作用却是决定性。如果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树立的思想是正确的,那么此生他的价值是不是可以翻倍?可同是三个月前,他从房间里虚弱地走出来对我说:“小尹,你有没有空啊,麻烦帮我买一盒药。”你暗自把他当老师,觉得他总会一直神采奕奕,有一天你看到他也会累病是不是会特别难过?
然而几天后的傍晚,他口袋里别着调度所出入证正往电梯里走。我说:“赵总,溜着弯儿也带着牌子呀?嘿嘿。”他顿了顿说:“我啊,去调度所看看。”一瞬间我想,这就是把青春和热血都挥洒给了中铁四局的人啊。所以我很自然地跟他说:“以后选劳模怎么都要投您一票的。”而他居然说,“不行,别投我,投老蒋啊。”
蒋部长负责着南京、沪昆、上海调度所三个工地的物资,生活基本上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二是呼曹操,曹操到。平时是见不着他的,必要的时候您只需要拨打移动电话,不一会他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过了一会你要是又见不着他,九成九是回调度所了。他在对讲机和电话里的日常用语是,“好的,我马上就过去,马上就过去啊,马上。”所以工作中,我特体谅他。就这个速度,您那马都得跑晕了。早上,他和石主任堪比闻鸡起舞。晚上回来太晚,两人就一起下面条,刚吃完就不见了。我抱着满腔热血去跟蒋部长唠叨:“蒋部长,别太累了,要不天天加班,还只能吃白面条。”蒋部长说:“没有,我不累,我不累。你看看赵总天天多操心,我挺好的。”
还有最深刻的一次,起因是我加班时饿了,可又不想被人看见,大半夜买肯德基就把外卖订到了驻地门口。然而接外卖的时候,我满眼泪花地看见ZT166由远而近,李师傅那疲倦中盈着笑意的目光,让我至今都不想再啃鸡腿。
身为一名会计,我所能见到的并不是他们拼搏在一线时的英姿飒爽、尽职尽忠或者干练果断,而恰恰只是他们回归驻地时的疲惫。我所能看见的是那一本一本厚厚的差旅费、过路费和材料发票。然而,虽然我见不到他们拎着包等车时的辛苦,看不到他们坐在座位上小息时的困倦,触碰不到他们风尘仆仆的脸庞和沾满尘埃的衣角,听不到他们搬运材料时沉重的呼吸与奔走时彼此的呼唤,但却更能够体会到他们的满腔热血、他们的辛勤努力和他们坚定地责任感。
其实上海调度所呀,大家就差连轴转了,要不然我偷偷写成对联贴在电梯口吧。上联就是:钢人铁马早晚不歇不想吃饭想工作。下联为:争分夺秒上下齐心不为个人为企业。可是,横批写什么好呢?广聚贤才、无私贡献还是我爱中铁呢?
(尹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