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龙余(局机关)
在中国人的烹饪理念里,盐是百味之首。无盐则无味。而糖带来的甜,又是另一种境界。
我的家在皖西,僻处内陆山区,为大别山余脉,山高而大,连绵起伏数百里。山里的人,靠山吃山,终日劳作。山区湿气重,寒气大,盐可以带来力气,辣可以驱寒,所以在烹调中用盐用辣是为习惯。
我生于斯,长于斯,到18岁离家,身体的基因中早已深深打上了家乡的烙印。异乡求学,异乡谋生,总是不能忘却故乡的味道。
那个时候的农村不比现在的城市,大棚打破了四季的界限,瓜果蔬菜菜市场应有尽有。农村的冬季,北风凛冽,万物肃杀,家家户户为准备过年,一家杀一头肥猪,肉全部要腌起来,盐是粗盐,腌好一层层码放在黑瓷大缸中,半个月后,拿出来一刀一刀的晾在墙头的架子上,风吹日晒。这个时候,盐不仅是保存食物的手段,更是一种调味。腌制的猪肉,随着斗转星移,日升月落,便泛出油光、透出咸香,可以吃到第二年的夏天。
我家祖上即为山民,绝无显赫的家世,或樵或伐一代一代繁衍生活至今。山民的脚步便是眼界,脚步所及也就是眼光所到,那巴掌大的天既决定了人的命运,也决定了人的饮食和生活习惯。每当日落,两山夹沟之间,在柴门狗吠声中,依势错落的人家便升起了袅袅炊烟。农村的厨房烹调不出川鲁粤淮扬的味道,可那些大铁锅和锅下的火苗却滋养着世世代代的朴实无华。
我的父亲善炊,他总是能用贫乏、简单的食材,变换出出乎我们意料的食品,这对于固守着家园和贫寒的家庭来说,是一件值得惊喜的事。比如宰鸡杀鸭后的杂碎,比如菜市场买来的猪头,这些现在或可丢弃、不上台盘的下脚料,父亲总是能整治出绝佳的滋味。我的印象中,这些下脚料以火锅居多,而火锅,则以辣为主。
今日的繁华世界,物质纷纷,墨西哥的辣椒面,四川的辣椒粉,重庆的火锅底料,不一而足,超市中到处都能购得。而彼时,却不如是。辣椒是自家菜地种的,每逢夏中,红彤彤的辣椒挂满枝头,母亲选择那些长的最好、个头最大、红的最鲜艳的辣椒,去梗、洗净,送去磨坊,磨成辣椒酱。新鲜的辣椒酱透出一股扑面而来的辛辣。磨出的辣椒酱用大酱缸装好,按照一定的比例倒入大粒的粗盐,拌匀,放在七月的烈日下暴晒,等到水分蒸发,红色转黑,筷子插入酱中不倒的时候,辣椒酱才算真正完成。这时候的辣椒酱已经不复当初的辛辣,在烈日和粗盐的交替作用下,刚猛转为深沉,直爽化为含蓄,辣味更加深入人心。简单的食材在这种深沉、含蓄的辣味中,变成贫寒时期的美味,牢牢的被记在心里。
穷人家的孩子总是要当家早一些,虽然未经风霜,但意识中却早早知道苦寒的厉害。年少时,父母为家人的生活,每日劳碌奔波,照顾不到我们的时候,我只好依样画葫芦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慢慢渐成习惯。后来,下厨成为我的一个爱好,和这段经历有很大关系。
厨肆之间,我嗜好吃辣,也喜欢用辣,虽然还未到无辣不欢的境地,却也是情以寄之。后来我读书求学,糊口谋生,均在异地他乡,我也沿着父母的人生轨迹,奔波自己的生活。我的性格中,我总觉得直爽的多,而含蓄的少,刚猛的多,而深沉的少。社会是口大锅,万千生灵在这口大锅中被世情百态、人情世故的烈火煮沸,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在这鼎沸中定义自己的味道,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辛辣只是一味作料,并不能为每人所纳,既如此,浮浮沉沉就在所难免。
在这浮浮沉沉、光阴辗转中,我渐近而立。近而立而不立,我视为人生一苦。东坡先生说,人生识字忧患始,想弄而又弄不明白的道理越来越多,只好改变自己,佛家说三戒,戒贪、戒嗔、戒痴,于我而言,再添一戒,是为戒辣。但后来才发现,戒辣也是弯路。人无直则不立,虽至柔是克刚之道,只是至柔境界太难,半柔半刚骨头不硬,却为己所不喜。
忽一日,我于厨肆之间忙碌,阳光穿透空气、玻璃,打在冒着冉冉蒸汽的锅上,锅中的汤汁裹挟着食材在沸腾,我刚想加入辣椒面的时候,猛然在想,如此至辣,放入糖又当如何?
少顷,食物起锅装盘,信手一筷,别有一番滋味,再尝,则回味无穷。既有辛辣的烈,又有微微的甜。细辩,这又岂止是辣和甜而已。这分明是在告诉我一个道理,人生何必辛辣,一点糖、一点甜,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