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鸹燥的“莲花”风讯正从遥远的海面升腾,被穿梭于大街小巷的的士车载广播弥漫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但沤热似乎丝毫没有为其所动,依旧静默的瞭望着众生。从街上乘车回来的时候,仿佛无意间注意到大院里的木槿已经次第绽放,朵朵浅紫荡漾枝头。“伊们是莲花,我只是木槿。比不得,比不得的。”一个微弱的声息氤氲而来,又迅疾的散去了。是舞娘了。那个在夏至阖然而逝的卑微女子。
城子里下巷的伍阿公见到我,都要问细妹你看见伊了么?恰巧了我的身边有人,都会拽了我的手说细妹你还不回去么?你还有很多功课没有做完的吧?手掌间暗暗加了劲,示意我赶紧回去,不要搭理他。每每于此,伍阿公浑浊的眼眶里噙着的眼泪就要滚落下来了,我心底有些害怕,一边答腔说伍阿公你莫要又哭吧,等我看见伊了就告诉你,一边转身跑远了。
这天,伍阿公在我散学的校门口见到我了,说细妹你看见伊了么?我摇头,说伍阿公我不认得你讲的伊呢,我哪里会看见呢?伍阿公清冽的泪水顿时从他的眼底涌上来,抽噎着说细妹你莫哄瞒伍阿公啊,你哪里就不晓得伊呢?你跟伊生得肖模肖样,肖模肖样。
伍阿公的行径引得散学的同学围拢了过来,同年级的扈三起哄细妹你看见伊了么?看见了么?我恨恨的剜了他一眼,说伍阿公,我当真没有看见伊呢,我送您回屋吧,伸了手去扶。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连伸手的样子都肖像呢。伍阿公愈发的哭起来。我窘得脸通红,不知所措。扈三倒不计较我的白眼,喊伍阿公,细妹要送你老人家回去呢,走吧,快走吧,要不她就先走了。伍阿公“呃”的一声止了哭,望我,愣愣的说细妹你莫先走吧,我跟你回转去。扈三搓了搓手,说细妹我跟你们一起吧,伍阿公脑壳有些不蛮清楚呢。
伍阿公,我跟伊当真肖像么?伊是干什么的?我从来没有听城子里的人提过伊呢。走在伍阿公的身边,我忍不住好奇的问。伊是舞娘,在城子里住了大半年,不见了。伍阿公的声音含混不清,说说停停。城子里的楚秀才讲伊养私生子去了,鬼才信。楚秀才打伊的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细妹不晓得这其中的事情的。
楚秀才是城子里的文人,但家道一直中落,秀才娘子要靠买卖些扎纸做成冥钱补贴家用。“唯有楚材,于斯为盛。”楚秀才捻着消瘦的下巴颏上的胡须,摇头晃脑的冲来央请他写家书、喜帖什么的街坊说,你们晓得岳麓学院的气派么!那里的夫子讲经论学好生了得。我当年也只是讨得一个边角脚的位置,坐了,听了一堂课,现在都记忆犹新啊。
街坊呵呵的笑,说秀才肚子里墨水多,我们都是晓得的。以后还少不了要麻烦到你啊。秀才娘子淡淡的挂了笑,接腔,说你们莫要理会他那么多,还不晓得是哪时间的风光了。这日,三婶娘进得楚秀才的屋里来。秀才娘子慌忙地放下手里的扎纸,笑着,端了凳子过来,说三婶娘,您屋里收儿媳妇,我们也是要去讨杯喜酒吃的。今天专门来写喜帖,是要送给在镇公所做事的舅老倌屋里那边的亲戚罢。又扭了头,说秀才,你莫要总在那里啰嗦了,上心写工整了才好,莫让三婶娘这边失了体面。不慌,不慌的,帖子要明天才送过去。三婶娘也笑着,落了座,把要写帖子的名单递给了楚秀才。说着转了身,拿了一张蓝色的扎纸一边折,一边和秀才娘子讲话。
楚秀才见了,知三婶娘是等着要把帖子拿走的,也不好懈怠,就把名单仔细的看了,又问准了两个名字中的字,起身去厢屋净手研磨出来,工整的写起帖子来。
前天宣爷那边的屋里搬来一户外地人,三男两女,深居简出。但城子就只有这么大,环城子流淌的涟水,传出清晨洗衣的棒槌声,都能惊醒了城子里最深的梦。三五天不到,街邻们就探听到了那三个男人都是雇工,却也和那两个女人沾亲带故的。反倒是那两个女人,成了街邻们的心思。
两个女人单从相貌上看,有几分挂像的似姐妹,但揣测她们的举止又不似有了血缘牵系的人。宣爷屋里的长侄媳一来二去的到租赁出去了的屋子里讨家用的零碎东西,就带出来消息。说每次见到那年纪略长些的女人和那愈发俏丽些的女人说话,嗓子里总是带出来一种哀哀般的乞求,不晓得是她前世哪辈子欠了那妹妹的呢。你凭了什么就说她们一定是姊妹了?昨天那个在街市口楞屠匠摊子上称精肉的男人,不是漏了半句他们只有一个当家的。有街邻疑惑了,咭问。那我就不晓得了,也不至于要直通通的就去询问了来吧。左右她们写了租赁的条子,好像要在这里住很长时间的架势。等以后熟悉了,就自然晓得。宣爷屋里的长侄媳有丝悻悻然,勉强的笑了,说着,要走。另一个街邻就喊住了她,说,你来来回回的也去了几趟了,总晓得她们的称号了吧。也不至于我们喊她们大女人、小女人,失了街坊邻舍的礼数。宣爷屋里的长侄媳“呃”了一声,说当真忽视了这个事体呢,似乎记得那大女人喊过舞娘的名字,只怕就是小女人的称号了。说完,她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咳嗽着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又说不如你们到愣屠匠那里去问问,碰许他和到摊子上买精肉的那屋里的雇工扯聊过,晓得的情况比我们多。
街邻们听了,闲闲的扯开了话题,散了。
夜幕罩了下来,城子里的门户里漏出的光,交织斑驳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了。
楚秀才写喜帖的时候,才记起三婶娘的细崽大号是齐家贤。一个贤字,当真是应了命理的。他心底这般想着,手里的笔就停了下来,对沉静下来一起扎冥钱的两个女人说,三宝的大号起的好,还要扶摇了他的前程,取了功名回来,光宗耀祖。
三婶娘连忙起身,对楚秀才笑着,说借得秀才吉言,我代了三宝先谢过了。秀才娘子也站了起来,挨着三婶娘的话音一落,就扯了她的衣衫角,说哪里就值当着一个谢字了呢,实在是你屋里的三宝给城子里的伢崽们做了典范,出人头地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楚秀才不满意秀才娘子的话,刚要张口,就被秀才娘子斜斜横过来的目光制住了,把到了嘴边的话和着一口茶水,“咕”的一声,吞进嗓子里。三婶娘也是见到了秀才娘子的横眼的,她不做声色,掉转了头,说秀才,帖子剩不了几张没有写好的了吧?是咧,是咧,你再吃杯茶,这功夫间就好了的。楚秀才说着,端起了笔,酽酽的在砚台里沾了墨,安心写帖子。
秀才娘子是何等人物?哪里又看不出三婶娘的心思。平日里,她耳朵里灌进去的都是楚秀才的夫子伦理常刚,久了,多少也沉浸了一些到心底,做了行为处事的规矩。但她又是要做些手头这样的小本买卖补贴家用的,只说那些给屋里有白喜丧事的街邻帮忙的人,来买黄泉路上的开销用品,多是匆忙慌张,却不耽误言语的,于是乎,那白喜人家屋里鲜为人知的纠结纷争荣华富贵都因为丧事操办的排场、礼数,甚或是棺木加袍的样式都流淌到了秀才娘子的铺面上,仿佛那些被拣动的冥钱扎纸,进进出出的,浑然阴阳两界,不过一把灰烬连系起来。死者为大,自是不能刻薄冲撞的了,也省得夜半走路,被听到了妄语的魂魄转回来要个明正说法而惊了心,徒增一丝愧疚惶恐。但,生者是要永远被议论和关注着的。三婶娘屋里的三宝就处于这么一个视角里。